【編者按】
《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》一書是卡爾維諾一生從事寫作、出版、翻譯事業(yè)的經(jīng)驗之談??柧S諾為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重新劃定了邊界。文字始終在突破沉默,敲擊著牢獄的圍墻,影響著這個非文字世界。本文摘自該書,由澎湃新聞經(jīng)譯林出版社授權發(fā)布。
卡爾維諾
讀小說就好像品嘗美酒,有人懂,有人不懂。
有時,我們是在葡萄酒的原產(chǎn)地品酒,而有時我們卻在離原產(chǎn)地千里之外的地方品酒。
讀小說有幾個要素,其一是小說的內(nèi)容,其二則是小說的表達方式,也就是小說的語言。
通常來說,外國讀者更愿意讀那種故事背景為一個典型的、具有意大利特色的地方,特別是發(fā)生在意大利南方的小說?;蛘哒f,至少小說中描寫的地方是一個讀者可以到達、可以游覽的地方,一個國外的讀者可以從照片上感受到意大利熱情的地方。
我相信曾經(jīng)有可能是這樣,但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不會了。首先,一本當?shù)氐男≌f所包含的是對一個地方一系列細節(jié)的描寫,而這些細節(jié),一個外國讀者是絕對不可能了解的。其次,一張意大利的、帶有少許異域風情的照片,已經(jīng)不再能展現(xiàn)真正的意大利了,大眾也不會對這樣一張照片感興趣。總的來說,一本小說要被外國讀者喜歡,需要有特殊性,也要有普遍性,也就是說,并不是像之前所說的那樣,一張照片或一個特殊的地點就能讓這本小說脫穎而出。
當然,語言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因為語言就好像一個鬧鐘,它需要有一個特定的音調(diào)、特定的音色和特定的頻率才能吸引讀者的注意。通常的觀點是,一個作者的風格相對中立,那么他的書就更容易在國外銷售,翻譯起來障礙也更少一些;但我覺得這也是一個膚淺的看法。因為如果一本書的語言是單調(diào)無味的,除非它所傳遞的單調(diào)帶有一絲詩意,或者說它的作者創(chuàng)造出來一種具有自己個性的單調(diào),否則是沒有人會想要去讀這樣一本書的。作者與讀者的溝通建立在作者的寫作風格之上,作者的寫作風格可以是通俗的、口語化的,就好像那些報紙雜志的生動活潑的風格;它也可以是嚴肅、內(nèi)斂、復雜的,非常書面化的表達。
總之,一個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遇到的障礙絕對不會少。翻譯一些風格相對口語化的文章時,譯者可以在一開始就抓到作者的風格,之后他便可以從容地翻譯下去了。這看起來容易,或者說,應該看起來比較容易;但是翻譯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有些時候,一些問題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解決了。譯者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文字與原作者的文字風格統(tǒng)一起來。翻譯那些風格相對復雜、語言參差不齊、富于變化的書籍時,只能是一步一步地解決問題,通過比照來分辨作者明顯的意圖和無意識的話語。翻譯是一門藝術,是一條通向文學的小徑。不管它的價值是高是低,在另一種語言中,總是需要某些奇跡。我們都知道,一行一行的詩句幾乎是不可能被準確地翻譯出來的,但是真正的文學,也包括散文,就是在這種幾乎不可能被翻譯的情況下被翻譯過來的。文學譯者就是那個使自己置身于不可翻譯的文學游戲中繼續(xù)翻譯的人。
那些用非通用語,例如用意大利語寫作的人遲早會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可悲之處:他們與讀者交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好像站在極細的蜘蛛絲上:只要稍稍改變詞語的順序、韻味,文章的意思就無法被完整地傳達。好幾次,我的作品的譯者將他翻譯的初稿拿給我看,我都覺得我讀到的是非常奇怪的東西:這就是我寫的文章嗎?我怎么可能寫出那么平白無趣的東西呢?接著,我又去重讀我之前寫的意大利語原文,與原文對照之下,我便發(fā)現(xiàn)這是一篇非常忠實于原文的譯文。但在我的原文里,原本用來諷刺的詞,在譯文中完全沒有體現(xiàn)出來;原本有另外一層含義的詞,在譯文中卻變得毫無根據(jù),附上了一層奇怪的繁重感:由于句子在另一種語言的句法中重新組合,原本的一個動詞在譯文中就顯得有些武斷。總的來說,譯文中所傳達的意思已經(jīng)完全不是我想要表達的了。
這些都是我在寫作過程中所沒有體會到的,而是讀了譯文之后才體會到的。翻譯是閱讀一篇文章最好的方式,我相信這已經(jīng)是老生常談了。但我還想補充一點:對于一個作家來說,閱讀自己作品的譯文并且進行反思,與譯者溝通交流,不失為一個更深入理解自己作品的好方式。
以上觀點是基于從意大利語翻譯至英語而言,我還要明確兩點:第一,當翻譯的語言與被翻譯的語言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時,我剛才所描述的因翻譯而產(chǎn)生的問題會顯得更加嚴重。意大利語和英語之間的差別實在太大了,以至于翻譯就好像重新創(chuàng)作一部作品一樣。當復制原作的意圖沒那么明顯時,譯作便能更好地抓住原作的中心思想。當我讀我的文章的法語譯本時,我所提到的讀譯作時產(chǎn)生的苦惱之感便更加明顯。在這種情況下,原作的中心思想就被不知不覺地扭曲了。更不要說西班牙語譯文了,其中每一句話都可以按意大利語原文的格式照搬上去,但意思有時卻恰恰相反。在英語譯文中,有些地方會與意大利語原文不同。看譯文時,我會有一種“我一點兒也不了解我自己”的想法。當然,有時也因為語言的轉換產(chǎn)生一種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。
另外一點,以上所述的問題并不僅僅在意大利語轉換成英語時才出現(xiàn)。我不希望讓意大利語背上復雜難譯的罪名。連看起來似乎容易翻譯的英語,也要求譯者有與生俱來的翻譯天分。
從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,對譯者的要求不僅僅是精通語言(兩種語言全都包括在內(nèi)),還要求譯者了解如何將語言潛藏的意思相互轉換。我非常幸運,因為我的作品是由比爾·韋弗翻譯的,他無疑是一個精通兩種語言的人。
我認為作者與譯者之間應該是合作關系。這種合作首先是基于譯者向原作者所提的問題之上的。在這之后,原作者才能用他有限的對另一種語言的了解對譯文進行適當?shù)男薷?。一個不會提出問題的譯者,就不是一個好的譯者。我對于一個譯者的水平高低的評判,基本是取決于他提出的問題的質量高低。
另外,我也相信在原作者與譯者的關系中,出版社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。翻譯作品并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能完成并且送去印刷的東西。編輯所做的工作是外人所看不見的。但是,如果有編輯的加入,那么作品就能以一種更好的方式呈現(xiàn)。相反的,如果沒有編輯的加入,正如現(xiàn)在意大利和法國的普遍情況一樣,作品就被毀了。當然,也存在另一種情況:編輯把譯者精心完成的作品給毀了。但是我相信,一個出色的譯者非常希望有一個人將原文和譯文對照,一字一字地檢查譯作的問題,并且跟他討論這些問題。比爾·韋弗會告訴你們海倫·沃爾夫是一個多么出色的編輯以及他有多么依賴她。海倫起初是德國魏瑪文學出版行業(yè)中一個很重要的編輯,之后她到了美國。我必須得說,我的書在兩個國家的文學界得到了相當?shù)闹匾?,一個是美國,另一個則是法國。在這兩個國家,我非常幸運地擁有極其出色的編輯。有我之前提到的海倫·沃爾夫,當然,得益于她的好搭檔比爾·韋弗,她的工作也相對順利一些。除她之外,還有一位編輯,名叫弗朗索瓦·瓦爾。我必須得好好補償他,因為從我的第一本書在法國出版至今,我的作品全都是由他負責并通過法國塞伊出版社出版的。但是直到最近的這本書,他的名字才被印在了書上。其實,早在之前的作品上就該出現(xiàn)他的名字。
有些問題是在任何一種語言的翻譯過程中都會遇到的,而有些問題卻是只有在翻譯意大利作家作品時才會碰到的。這得從意大利語寫作者的角度去思考,他們用自己的語言寫作時也會遇到一些問題。寫作對于他們來說并非出于自然,寫作與口頭表達之間毫無聯(lián)系。經(jīng)常與意大利人相處在一起的外國人會發(fā)現(xiàn):我們不會結束一個句子,總是把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了?;蛟S,美國人很難發(fā)現(xiàn)這一點,因為美國人也喜歡講斷句,喜歡用沒有實意的感嘆詞和習語。但如果遇上那些講話有始有終的法國人,總是把動詞放在結尾的德國人,或是說話很有特色的英國人,我們就會發(fā)現(xiàn)意大利人在日常生活的口頭用語中傾向于慢慢結束,如果你想要把這些口頭用語轉化成書面用語的話,你可能就需要用一連串的省略號。而在實際寫作中卻需要作者將每一句話都寫完整,所以對于作者來說,用到的表達方式就是與日常生活用語完全不同的一種語言了。他們需要寫出一些表達某些意思的完整句子,這一點是作者一定要做到的:他們寫出的句子一定要是為了表達某些觀點。政治家也需要講完整的句子,但是他們遇到的問題卻與作家完全相反,他們講話是為了不表達觀點。不得不承認的是,他們在這方面確實非常出色。知識分子通常來說也能講完整的句子,但他們所用句子構成的文章內(nèi)容是抽象的,與現(xiàn)實毫無聯(lián)系,并且能引起其他抽象的話題。所以,意大利作家其實處于這樣一個位置:他們使用的語言與政治家們的完全不同,與知識分子所用的差異也不小,他們也不能用日常生活的口頭用語,因為那樣表達的意思會含糊不清。
因此,意大利作家總是處于語言神經(jīng)官能癥的狀態(tài)之中。在想清楚寫什么之前,他得先發(fā)明一種適用于他的、寫作時使用的語言。在意大利,不僅詩歌與用詞之間有很大關系,在散文寫作中也是如此。比起其他偉大的現(xiàn)代文學作品,詩歌是意大利文學最重要的一部分。與詩人類似的是,散文作者也特別喜歡用單個詞語或是用小節(jié)的方式來寫作。如果一個作家并非有意識地注意這種用法,那說明他是用一種本能的爆發(fā)來寫文章的,就好像詩是自然而然創(chuàng)作出來的一樣。
這個語言的問題已成了我們這個時代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。正因為如此,意大利文學是現(xiàn)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。它值得被閱讀,也值得被翻譯成其他語言。因為意大利作家與大眾普遍認為的不同,他們從來沒感到過快樂和愉悅。大部分的情況下,他們是憂郁的但有著諷刺的天分。意大利作家只能說:為了面對內(nèi)心的壓抑,這個時代的黑暗和人類的普遍狀況,他們要繼續(xù)玩世不恭,繼續(xù)在世界的舞臺上上演一部部諷刺怪誕劇。也有一些作家,他們看似充滿活力,但這種活力卻有著陰暗的基調(diào),被一種死亡的感覺所籠罩。
正因為翻譯意大利語作品的艱難,這項工作也就成了一件更值得去做的事。因為我們要在無盡的絕望中盡可能地活得快樂。如果世界仍是如此荒謬,那么我們唯一能做的,就是給這種荒謬加上一種格調(diào)。
《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》,[意大利]伊塔洛·卡爾維諾著,王建全譯,譯林出版社2018年5月。